第13章 鉴病-《公关先生》


    第(3/3)页

    主刀主任又来查了一次房,情况良好。战逸非不时低头看时间,许见欧看出他有些心神不宁,便问:“赶时间?”

    “几天前就定好了今晚上飞湖南,现在……算了。”

    “关于觅雅广告投放的事情?”

    “你也知道?”

    “听滕云提过一句。”顿了顿,许见欧问,“为什么现在不去了?”想了想又带着笑补上一句,“如果你是担心方馥浓那大可不必,你不是医生,你在这里也帮不上忙,何况‘好人不长命,祸害活千年’,光凭这句,这小子也绝没那么容易咽气。”

    “这话不错。”对方的话切题得好笑,可这嘴角还没绽开多少,又马上冷冽地收了回去,“如果要替方馥浓还债,我就没钱了。”

    他被自己脱口而出的这句话吓了一跳。

    “我没钱了。”重复一遍,战逸非轻叹着摇了摇头,“我以前从没想过有一天我会说出这样的话。钱这东西到了一个数字以后你会毫不珍惜,觉得它可有可无,可当你没有了的时候才知道,原来没了它,什么事都干不成。”

    “媒体人不好得罪,我干这行这么久,这点最有体会。”许见欧想了想,说,“既然都约好了,就算你这次不想合作,见一面、谈一谈、联络联络感情总没坏处。湖南卫视到底是收视第一的地方卫视,待觅雅起步以后,一定还会有别的合作可能。”

    许见欧这话说得真心实意,也没耍什么坏心眼,他不能把剜掉一个脾当作蚊子叮一口,但半死不活的方馥浓还躺着,怨不动了。

    战逸非稍稍一琢磨,觉得对方说得也没错。可他这会儿还是有些放心不下,眼睛瞟向病床上的男人:“可是……”

    “这儿我会看着的。”重症监护室都没开手机,许见欧也看了看手表,然后说,“你放心,方馥浓的阿姨一会儿会过来,滕云晚一些也会过来。”

    “谢了。”战逸非勾勾嘴角,起身就走。还没走出几步就又折回来,俯下身,隔着呼吸机吻了吻方馥浓。

    面对对方的讶异眼神,他面不改色,竖着拇指往后一指:“他是我的人。”

    “好了,知道了,你的。”这蛮不讲理又孩子气的模样实在逗人发笑,许见欧真的笑了,只是身体上的刀口处无端端地疼了起来,许是明儿又会下雨。

    跨出病房,战逸非没有电梯直下离开医院,而是去找了那个管病房的护士,想拜托她如果病人醒了就给自己挂个电话。还没走进护士们的休息室,便听见一个女人的嘹亮嗓门。

    听上去像是不满受到了怠慢,女人得理不让人,吐出一连串机关炮似的上海话,招架不住的小姑娘哭了起来。附近几个病房里的人都探出脑袋来围观,还以为大白天的就有医闹,多新鲜。

    “我问了几声了你们都不回答,哑巴了?唷,还翻白眼。你翻白眼给谁看?给谁看啊?你看男人的时候怎么不翻白眼啊,肯定在想什么不要脸的!”

    “你这人怎么说话这么难听,说了是没有听见你问话啊!”

    一个中年女人从护士休息室里走出来,涂着艳色唇膏,烫着老式样的鬈发,她一只手里提着水果,杨梅还有油桃之类,另一只手大幅度甩开,她气势汹汹地迈着步子,与迎面而来的年轻男人擦肩而过。

    看似匆促一个照面,可中年女人暗暗睃了对方一眼,心里惊呼:哟!这卖相太好了!比我家那个兔崽子卖相还好!

    战逸非也忍不住看这个女人,即使对方已经走过自己身旁,他仍然忍不住回头去看。他看见了她的身形臃肿,听见了她的嗓门嘹亮,他骨子里反感所有典型的上海中年妇女,一亮嗓门就如同尖叫,一口吐字尖锐的上海话更是扎得人耳膜都疼。

    些许往事浮现眼前,如同偶露峥嵘的礁岩,一个大浪过后又看不见了。即使关于那段往事,现在的他只能看见一点朦胧轮廓,战逸非仍然清楚记得,那是一段非常不快的经历,与他此生所有的荒诞与凄楚都密不可分。

    赶着去公司里交代一些事情,没细想,战逸非还是走了。

    中年女人总算找到了自己要去的病房,她这人嘴刁,可心却不坏,刚才那么穷凶极恶地对待两个护士实在也是急过了头,她接到通知就急匆匆地赶来了,唯一的、跟儿子似的外甥被人打进医院了。

    许见欧见过叶浣君,一见她进门,立刻起身相迎。

    因为当年许妈解决了自己的病床问题,叶浣君也见过许见欧,对于这个家境殷实、性格温雅的男孩充满好感。当然那是因为她对方馥浓的性向一无所知,如果知道,她铁定要把他们俩一并打死。

    “谁打的?为什么打?医生怎么说?能不能好全了?会不会留下后遗症?”

    叶浣君抛出一串问题,许见欧耐着性子一一作答,就算自己不知道的,也尽可能往好里说。宽慰长辈总是不错的。

    他是真的把叶浣君当长辈,还是至亲至近的那一种。奇怪的是他与这个女人第一眼见面时,就看出她一直想听侄子叫自己一声“妈”,善解人意的年轻人当时想,这件事情以后定要劝劝方馥浓,自己也跟着叫一声。

    两个人聊了不少时间,叶浣君从许见欧的境况一直问到了十几年前,她自己是信口一提,反倒帮对方把过去的记忆都梳理一遍。

    许见欧这才发现,他曾经以为的沧海桑田、刻骨铭心,其实也不过是日常片段,生活琐碎,对方从未如自己这般过分投入,自然也没留下什么值得他记挂十来年。

    叶浣君坐了一段时间就去了厕所,说顺便去洗水果。

    空气里若有似无溢着铁锈般的腥味,血的味道,被留下与床上的男人独自相处,他更后悔了。甘心与不甘心的过往云散烟消,他的爱与恨似乎经这一闹都平息了,像是我给你一剑,你捅我一刀,落得两败俱伤,何苦。

    眼眶微微泛红,许见欧坐得离方馥浓更近一些,反复向他说着对不起。这份歉意出自肺腑,床上的男人似乎也有所察觉,动了动眼皮,突然就醒了过来。

    在许见欧来得及去叫医生前,方馥浓别过脸看了他一眼,然后就做了一个令对方始料未及的动作——他将手伸向他的脸庞,以拭泪般的手势轻轻抚摸他的脸,眼神十分温柔。

    他看见这个男人动了动嘴唇,口型似乎在说,笨蛋。

    鼻子酸得更厉害些,许见欧将方馥浓的手指紧紧攥住,放在自己的颊边,捏于自己的掌心。

    方馥浓的手指来回轻拭许见欧的脸,摸到了他脸上那道若隐若现的疤,然后他又动了动嘴唇。这次似乎说了完整一句话,隔着呼吸机许见欧听不清了,于是把头凑过去——

    咫尺相近的时候才听见,这家伙居然这个时候还没正经,说的是:“皮肤好像糙了点……”

    许主播恍然反应过来,这个男人认错人了。

    他与战逸非并无相似之处,若不是伤重刚醒,方馥浓怎么也不至于会认错人。这一瞬间,许见欧没来由地感到更深的委屈与内疚,一直噙着的眼泪终于掉了。

    “欸?滕医生,你来啦!”

    叶浣君那标志性的大嗓门又响了起来,许见欧慌慌张张把手缩了回来,抬起手肘假模假样地拭汗,其实抹了一把眼睛。

    “来得正好,吃桃子,吃杨梅,我刚洗干净的!”

    “来得早不如来得巧,刚来就有吃的,真好。”滕云笑着进入病房,在思想古板的上一代人面前不能表现得太过亲密,只是稍稍一搭情人的肩膀。

    其实他早来了,该看见的也都看见了。

    严钦说,打死他。

    正业少东家的命令说一不二,他说打死就是打死,打伤、打残都是违规。

    蒲少彬的本意是卖个好给严钦,让人吓唬吓唬方馥浓,顺便拿下与银行合作的项目。但他绝没想过把自己搭进去。蒲少彬跟严钦一起混过的地方不少,北至黑吉辽,南至闽粤赣……干下的缺德事不少,但这个地方是上海,说是改革开放第一线却比哪儿都谨小慎微,何况这阵子山雨欲来,有钱的、有权的都安分守己,不敢在这个节骨眼上惹是生非。

    领导人的发言总教人心惊肉跳,什么“老虎苍蝇都要打”,谁愿意这个时候作奸犯科往枪口上撞?

    严钦疯得神志不清,可蒲少彬没有。否则,他也不会想起要给自己那家放贷公司转型。

    命令是严钦下的,人却是他蒲少彬出的,蒲少彬自觉一旦警察往深里挖掘,自己这黑锅可就背得太冤枉了。

    他这会儿去找严钦,一进门就被告知对方在洗澡。一个说话结巴、看上去特别老实本分的女人迎他往天台上走,这个帮佣蒲少彬见过几回,印象里十年前就在这个地方,他曾奇怪地问过严钦,找这么一农村大婶不符合你的风格啊?严钦摇头,我爸就看中这农村大婶的老实本分,搁我身边他放心。

    严中裕是为数不多让蒲少彬佩服的人,低调、勤勉、为人谦和,这些年更是热衷于回报社会,简直把公益事业当正经事业来干,上天入地都找不出那么良善的人。

    可蒲少彬每次跟严中裕讲话都怵,而且他看出来,严钦也怵。如同孙猴子见了如来佛,七十二般变化都被打回了原形。

    严钦正和两个女孩在spa水疗池里泡澡,一腴一瘦,却是一样的花开秾好。两个女孩都是明星,一个出自部队文工团,老公也是一名挺受欢迎的演员,荧幕前的形象端庄大气,人见人爱,荧幕后头倒是挺放得开;另一个就干瘪清瘦不少,比前一个长得更清纯却没前一个有名气,将将在影视圈混了个脸熟。

    “要不要下水一起玩?”严钦看见了蒲少彬,朝他挥了挥手。

    蒲少彬带着笑,摇了摇头,心里其实挺嫌弃:这人的疯劲儿有的时候他也受不了。

    “没劲。”严钦扫兴地骂了一声,“你就是没有战逸非好玩。”

    脸上的淤青还没好透,可他已经忘了疼。睨了身边两个女人一眼,又把不耐烦的视线投向了岸上的蒲少彬——对比一下,岂止长相差了海远,连性格脾气都不合胃口,不好玩。

    一点驯服,一点乖巧,偶或露出尖牙似的小情绪,也格外招人疼。

    太好玩了。

    “去去去!滚一边去!”越想越觉得身边的女人们令人乏味,严钦发了无名火,粗暴地将两个女人推离自己远一些。这些姑娘身上的俗味儿呛得他鼻子发痒,而战逸非身上的香气简直是兰麝熏心,令他百嗅不厌。

    “死了吗?”想起了交代下去的正经事,严钦啪啪地拍起水花,莫名激动得脸孔涨红,“快告诉我,那个姓方的是不是死了?是不是肠穿肚烂死得很惨?”

    “只能教育教育,不能真的打死了。”蒲少彬苦着脸,“严少啊,你这是坑我呢!我不正急着转行做点正经生意么,你这样找人一闹,要是真被调查,我还不得遭大殃吗?”

    严钦不屑一顾:“警察来找你了吗?”

    “那倒是没有,文件资料什么的都弄干净了,要查也是私人恩怨,跟我公司没关系。”

    “这不就结了。再说,都没死呢你慌个什么劲儿?”

    见对方依然愁眉苦脸一脸闺怨之状,严钦也知道这是装模作样给自己看呢,但他想到这个老蒲到底还算贴心,他正想着要揍那个姓方的,他就跑来献了好。

    所以他决定也就赏对方一个面子,说:“得了得了,过几天我借我爸的名义去约几个深圳那边银行的老总,就金融产品的事情你们谈一谈,记得,别跟傻逼似的扯你那些不入流的生意!”正业少东跟训孙子似的训蒲家少爷,“谈你爸的君悦,谈新项目,往大里谈!”

    蒲少彬被训得不爽,脸上又不便作色,也就讪笑着解释自己当然懂这个道理,有爹不拼这不傻帽么!

    两个人还要说话,那个老实巴交的帮佣就跑了过来,说有电话。

    泡在水池里正是浑身舒爽,正业集团的少主仰面没入水里,展动手臂游了几下。压根不想搭理那些破事儿,反正能打电话到家里来的,十有八九都是不值一提的破事儿。

    一个踩着黑色高跟鞋的女人走进水疗池,她拿着并未被接通的手机,用目光示意帮佣出去。

    “严……严少……”蒲少彬回头看见这个女人,愣是噤了声。

    女人很漂亮,看来不过二十七八,却分明比同龄的女人老道成熟。她盘发正装,唇膏与指甲都是醉人的酒红色,一双似单似双的狐眼透着媚态,更流露出一种莫名的威严气质。这种明明微笑谦和却不容进犯的气势像极一个人,蒲少彬马上反应过来,像严钦他爸。

    水疗池里的两个姑娘也看见了这地方的第三个女人,慌忙跳出水池,拿起浴袍遮掩身体,又慌忙跑了。

    “哎哎哎,去哪儿去哪儿?你们给我回——”严钦爬起身子一回头,正对上一双注视着自己的狐眼。

    他悻悻又没入水里,鼻腔里哼了一声:“切,我当是谁。小狐狸逃得急,原来是遇上了千年老狐狸。”

    女人不为所动,平静开口:“这里怎么说也是一个家,你爸一定不想知道你把这儿闹得这样乌烟瘴气。”

    “哟,姓李的,你真以为自己是我妈了?”严钦极不屑地翻了翻眼,“你别欺负我这个没妈在身边的孩子啊,有我妈在的地方哪里轮得到你这贱货说话!你不过是那么多条跟着我爸的母狗里比较忠心的一条,我爸看你可怜,才给你弄个公司玩玩,你别真以为你是什么‘李总’,你他妈别真把自己太当回事儿!”

    “你妈在北京过得很好,你不回去看看她,倒怪别人欺负你了?”李姓的女人似乎想向对方示好,可语气依然不卑不亢,“我来找你,不是来跟你吵架,我想跟你谈一谈花之悦品牌推广的事情。”

    “我哪儿懂这类时尚品牌的推广?”严钦转过脸去不看对方,仰头闭起眼睛,“你最近不是在四处挖人么?总有能干点的吧。”

    “可是有些话你比我说更有分量,你毕竟是寰娱的董事,上次你一句话,就让花之悦的六个代言人齐聚美博会,行业里热议至今。”

    “你是想再来一次?”严钦无赖一笑,“那你求我啊?”

    “我是承你的情,也想给你一个在你爸爸面前表现的机会。”

    烦死了对方总拿自己的老子来压自己,偏偏这招还是屡试不爽。严钦憋了一肚子暗火,忽然又转脸回去,看着那个女人问:“你和你那个小白脸职业经理人发展得还顺利吗?我怎么看见他和你们那个代言人打得火热?”

    李姓的女人毫不动气,只是微微一笑说:“因为他太不敬业,所以我决定解雇他。”

    一旁的蒲少彬不想搅合进这样的“家庭纷争”,正想找个借口开溜,没想到那个李姓的女人竟笑意款款地望着自己,认真请求:“我打算聘请觅雅现任的公关总监为花之悦的副总经理,所以请你别再找他麻烦了,可以吗?”


    第(3/3)页